记得有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她有一天查房的时候,有位做过CPR(心肺复苏)的病人一直吵着胸痛很难受。我也深有感触,做CPR的时候,每分钟对胸廓的挤压要超过次,每次的挤压要保证胸廊下降3.5-5厘米之间,以此来确保对心脏的按摩有效。这样的强度对于肌肉和骨骼来说都是蛮大的,CPR做的时间越长,肌肉组织的损伤会越大。所以做过CPR的病人胸痛好几天是蛮常见的。但是当这样的病人抱怨胸痛的时候,就说明又有一条命被救回来了。医院里面,已经见过好多CPR抢救过程,一大堆人围着木有知觉的病人,按压的按压,挤空气袋的挤袋,上药的上药,电击的电击。很多抢救都是成功的,病人有了心跳脉搏呼吸后,被插管上呼吸机然后转到ICU继续观望治疗。
但是这一次这位病人接受了CPR之后,抢救并不成功,一直没有心跳,CPR持续了20分钟,心脏始终木有自主膊动,最后被宣布死亡。抢救的时候她的亲戚和朋友都不在,所以我在事情发生之后开始给她的家属打电话。这位病人已经70多岁了,有高血压,严重的心脏病,糖尿病和肾病。也是一位很肥胖的病人,她的体重接近斤。她的糖尿病非常严重,一直都控制的不好。视力也已经很差,还有有很严重的神经炎。这个病人并没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丈夫,她的最近的一个亲人是表姐。我打电话给他的表姐,医院里的治疗情况,然后告诉她病人心脏骤停,没有抢救成功。
她的表姐听了事情的经过,表现出非常惊讶。任何人听到自己亲戚突然去世的消息都会觉得突然。但她还是感谢我她打个电话讲解事情的经过。然后跟我说她刚刚从外地回来,现在还在机场。等拿了行李之后,医院里来处理相关事情。最后这个表姐还说,其实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很出乎意料。这个表妺其实一直没有把自己照顾好,病情总是控制得不好。这一天总会到的,只是木有想到是今天。
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完全木有想到病情有这么大的转折,事情会发生的这么突然。这个病人(我们叫她V吧)说话很客气,待人有礼貌,医生护士都很喜欢她。
V有蛮严重的冠心病,七年以前就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然后一年之前又发现有一支冠状动脉的分支堵塞,所以放了一根支架。因为冠心病和肥胖体型,她也有中度心脏功能衰竭。平时都要吃抗高血压和利尿的药,而且饮食也要非常注意,需要严格控制水和食盐的摄入。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水钠潴留,水肿,呼吸困难,心功能恶化,肾脏功能衰竭。V还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因为长期的糖尿病,视网膜和黄斑都有病变,所以她的视力也非常差。
医院是因为双脚细菌感染,双脚有大疱,行动困难。第一天看到V的时候,她的脚肿得很厉害,左边好几个脚指头破了,大大小小的血痂附着在伤口上。腿上有不少大疱,每个大疱都至少有两个厘米,最大的超过五个厘米。大疱里的液体都是清亮的,透过薄薄的透明的表皮向外面渗出,脚都是湿的,还好大疱没有化脓。有大疱已经破掉了,里面的液体漏光了,露出肉红色的皮肤底层,而表皮就松松的贴在腿上。我问V脚是什么时候破的,腿上的大疱有几天了,她都说不清楚。
做为一个糖尿病人,外周神经或多或少都有损伤。情况严重的病人会感觉不到疼痛,这就是说他们的脚受伤了之后,都不会察觉,不会主动的处理伤口、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这样就很容易引起伤口恶化,伤口会因为缺乏完整皮肤的保护和继续反复的压力变大变深、并且发炎。等到他们终于意识到脚受伤的时候,炎症就可能已经很严重了。而且对于V来说,她的视力也非常差。所以她既感觉不到伤口的痛疼,也看不到伤口的具体情况。医院的时候,伤口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也很严重了。
医院里的护士把伤口用专门的肥皂水好好的冲洗了之后,轻轻的拍干,抹上护肤油脂,再用无粘连敷料把伤口贴好。又给两只脚拍了X光片,确定没有骨折的情况。根据分析,我觉得是V在家里走动的时候,脚踢到了家具,墙之内的东西,软组织受伤,可是病人又没有注意,然后伤口破裂越来越大。因为病人感觉不到疼痛,很难判断当时受伤的严重程度,所以有必有做一个X光片确定只有软组织损伤、没有骨裂骨折的情况。入院的第一天就把抗生素上上去了。糖尿病的病人通常防御机制比较差,感染会很严重。所以抗菌素一开始就是广谱的。同时强效利尿剂也加上去了,这样有助于改善腿部水肿的情况,促进恢复。
两天之后V就慢慢的好起来,因为下肢水肿有很大的改善,水疱消了不少,伤口恢复的很好,她开始在病房里走动起来。我很高兴,告诉V说她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并且嘱咐她出院之后,口服抗生素还要再用10天,两个星期之后要复查一下。V说她很明白,一定会遵照医嘱。
过了一天,早上查房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伤口,觉得很不错,准备和V说办理出院的事情。但是突然V告诉我她有点不舒服,特别是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头昏。我看了看病历,血压心跳是正常,早上的化验结果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检查心肺听起来都是正常的。问她有没有胸痛气闷呼吸困难。V都说没有,其实她坐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难受,就是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头昏,感觉不舒服。
我说好的那今天就不要出院,先观察再看一看症状有木有缓解,如果需要可以进一步检查。其实很多病人在床上休息几天之后,刚刚下地走路是会觉得头昏的,适应一下就会好的不需要特殊的处理。然后我就接着去看其他的病人了。没过多久我听到病房响起了紧急呼叫的声音。讲的是V出现紧急情况,需要立刻抢救。
呼救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写的病例。我停下来把呼叫的内容又听了一遍,确定真的是说的V。于是马上关上病历,朝V的病房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想,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是她?我不是刚刚才见过她吗?等到我跑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医护人员都到门口了(为他们的速度赞一个)。病房和病房门口显得很拥挤。我能够从门口看到,V正躺在地上,胸前的衣服被敞开,已经有护士跪在地上,开始给她做CPR了。急救专护组的医务人员也马上到了,心电监控器也联通了,CPR正在继续,呼吸通道也在最短的时间被建立了。然后V被抬到床上,抢救工程继续。
每一个人都在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CPR暂停瞬间,测量她的脉搏,看看是不是有恢复自主心跳。我趁着空隙告诉抢救主管医生V的病史、主诉、治疗情况和主要药物的使用。主管抢救医生沉着下着口头医嘱,一个又一个急救药物通过静脉通道注入体内。肾上腺素给了,木有心跳,继续按压。胺碘酮给了,还是没有心跳,继续按压。氯化钙给了,没有心跳,继续按压。肾上腺素再给一次,没有起色,继续CPR…
我的心里非常不安,看着抢救继续进行,做CPR的护士已经换了好几波,紧急医物都用上了,还是没有心跳恢复。做胸廓挤压是很消耗体力的,因为要保持规定的速度和力度。一般挤压30个为一组,大概做到两组到三组的时候就换一个人。这样交替进行就可以保证抢救的质量。每换一次人,每次测不到脉搏,都能感受到生命从V的身体里流逝,死亡也越来越近。我的心慢慢地掉下去,觉得希望越来越小。
我找到管床的护士,想了解一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年轻的护士告诉我,V去厕所的时候觉得头昏无力,她和另外一个护士赶紧上去帮忙,扶住了她。就在这个时候V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发紫,双腿无力实在支撑不住,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这个时候她们发现V已经没有意识了,就把V放到了地上,开始紧急呼救。
10分钟过去了,20分钟过去了,25分钟过去了,每当CPR短暂的停下来,心电监护下就只显示一条直线,看不到心脏的一点生机。最后急救停了下来,病人被宣布死亡。医护人员慢慢地撤出了病房,我也随着人流走了出去。回到办公室,坐了下来,沉淀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把事情回放了一遍,打开病历,找出病人家属的联系方式,开始跟V的表姐打电话。
我见过很多次成功的心肺复苏急救,现场每个人都处于高紧张状态,沉着的与死神博弈。我们仰仗着对疾病的了解,对现代技术的依赖,对医学的自信,还有所有医护人员的熟练配合,一次又一次的把病人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但是这次神奇没有再现,生命在这个突然的时刻被中断结束,没有继续没有重写没有再来一次,以前的生活、经历和时光就永远成为历史。大部分的情况下,人都不能控制死亡的时间和场境。无法决定自己和什么人渡过生命的最后一小段时间,说什么话,能不能够看到自己最留恋最喜欢的人和事。
还有无数个生命在鲜活的经历人生。以后我还会遇到很多人,说很多话,在以后的某一个时间奔赴一个急救现场。
生命会很脆弱也会很突然。我现在在慢慢地码字,记录一个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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