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周铁牙、老葛、罗玫、张阔，以及官场商业上摸爬滚打的“候鸟人”，和出没市井只能背地里嚼舌根的普通百姓，他们流露的种种不堪，只是缺少敬畏的表象。
建在远山的尼姑庵，位于金瓮河上不惹世事的保护区，都是迟子建为正在没落的东北，和始终迷茫的东北人竖立的符号，宛如仙鹤般高傲独立的白鹳，在故事末尾展现的“人性”色彩，代表着对自由的憧憬，和挣脱束缚的无畏，即使这种孤勇，在寒冬降临之后难以生还，被大雪和岁月掩埋，可终究还有张黑脸和德秀师太记得它们的“爱情”，并用“十指已被磨破”流出的鲜血来祭奠这场未完成的南飞。
白日哭坟假慈悲，长夜守墓真良善
文
申仙
首发于“豆瓣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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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每年从北方飞到南方，再从南方飞回北方，一年要行经多少公里我不知道，一路上要停靠在哪一个地方略作小憩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无论是遇到台风还是暴雨，每年的这个时候，它们都会飞回来，只要你愿意等，就一定会看到它们。
故事从候鸟辗转落回北方小镇的自然管护站说起，到入冬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结束，经历夏秋，与作者自述的创作时间巧妙吻合。来自东北的迟子建，与其他女性作者文风华丽柔美不同，更偏向于快刀斩乱麻的爽利劲，无论是写到金瓮河破冰的欢畅，还是主角张黑脸属于本格的一面在那个夜晚枯木逢春，都能见识到她对人性、人情的把控克制而又庄重。
对比在外物描写上多费周章的铺垫反衬，迟子建对人的记录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借云开、冰融、候鸟起落、乌云大涨等等自然的雄浑力量来补充书中人物在行进过程中的心理动荡、世事炎凉，而对人情，无论是爱欲一事的汹涌猛烈，还是亲属朋友关系间的腌臜龌龊，她都一笔带过，使这种悲伤沉浸下去，却又不乏悲伤之后生命的冲力，如同白雪覆盖下的葱郁老林。这一点上也或多或少延续着其出身于东北的标志风格。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
人民文学出版社
通常，读者们很爱站在主角的一方，去品析善者亦或恶徒，但从《候鸟的勇敢》的一路走向中，你很难将某一个，或是某一群人烙上“坏”的标签，同样，故事中又少有纯粹的良善，或者说这些人没有一个如雪山般干干净净，可能只有那一对白鹳双双坠落于头场雪，会让人觉得最为清白：
起初憨傻笨拙，而后逐渐开窍的张黑脸，以报恩的心态对待保护区里的生灵，在人智初成时爱上尼姑庵的法师，不惜以肉身献祭佛祖怒火，也要娶其过门。懵懂半生，情窦重开，如老夫子口中说的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在张黑脸身上惨杂着的最为显露；
偷猎候鸟的站长周铁牙，被一路高升的外甥女挤压到失去尊严，向上看，比比皆是长袖善舞的在位者，往下，则是苦苦巴结的可怜人，周铁牙极度浓缩了一个市井小民在攀附高权之后的嚣张、敏感、自大、自卑；
与之相近的一类人老葛，则代表了最无权无势无门路的底层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与难得牵扯上的富贵路苟且同行。与其说他们是“恶”，倒不如看作“愚”，周铁牙知道架火烧野鸭要背着佛庙，也会一针见血地叹息德秀师太“凡心难泯，不如还俗”，而老葛几近敲诈、奉承、卑躬屈膝，也都只是为了女儿可以搏一份好前程。
众生皆苦，即使是尼姑庵里的大师，为了佛前香火和完成宗教局的任务，也只得默许部分生态环境的破坏，又违心地去给百姓说法，忍耐偶尔的调笑挖苦。
作为唯一一位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两次获得冰心散文奖、一次庄重文文学奖、一次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一次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迟子建极为明白自己想要叙说什么，故事里这些做善的，为恶的，贫穷的、富有的人们，无一例外，在他们的内心都有无法道出的心事，他们的出现更多的意义，并不在于证明善恶果报的形而上命题，而是体现了时代缩影下每个人心境的迷茫，和笃定精神的来之不易。
出身东北，而将文字扎根于东北，在这一点上看，迟子建与写出《呼兰河传》的萧红并无二致，她们同样致力于书写家乡，以一种具象的概念来留住记忆里的面孔。但比较萧红以自我为中心的发散叙述，迟子建更多地是在记录随时间而走的家乡的变化。
02或许只有家乡人才敢说出些心里话。东北近数十年的逐渐“没落”，与文中讲述的人心浮动、腐败难逃关联，自视聪明的人们舞文弄墨、拉帮结派，以难以割弃的小农思维来应付时代的发展潮流，上位者明哲保身，下位者虚张声势。
但她又并不只是全然写“恶”，即使这些人性中的压抑，对成长在小镇，求学在外，工作在乡村的我来说并不算陌生，也很难去体谅，但故事中积蓄的更多的力量，是在作者不断寻找出路中表现的大无畏的勇气。
周铁牙、老葛、罗玫、张阔，以及官场商业上摸爬滚打的“候鸟人”，和出没市井只能背地里嚼舌根的普通百姓，他们流露的种种不堪，只是缺少敬畏的表象。建在远山的尼姑庵，位于金瓮河上不惹世事的保护区，都是迟子建为正在“没落”的东北，和始终迷茫的东北人竖立的符号，宛如仙鹤般高傲独立的白鹳，在故事末尾展现的“人性”色彩，代表着对自由的憧憬，和挣脱束缚的无畏，即使这种孤勇，在寒冬降临之后难以生还，被大雪和岁月掩埋，可终究还有张黑脸和德秀师太记得它们的“爱情”，并用“十指已被磨破”流出的鲜血来祭奠这场未完成的南飞。
所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迟子建依旧对这个世界充满信心？就像来自东北的雪，漫天飞雪，冷风彻骨，苍茫大地，浩瀚人心，这种冷峭与寂静，才能孕育热血和真情。
附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后记渐行渐近的夕阳去年夏秋之际，我在哈尔滨群力新居，住了四个月。其中大半精力，投入到了《候鸟的勇敢》的写作上。
这套可以远眺松花江的房子，面向群力外滩公园。每至黄昏，天气允许，我总要去公园散步一小时。夏天太阳落得迟，也落得久长，西边天涌动的深深浅浅的晚霞，忽而堆积起来，像一炉金红的火；忽而又四处飞溅，像泣血的泪滴。当我迎着落日行走时，常被它晃得睁不开眼，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而与它背行时，夕阳就是架在肩头的探照灯，照得脚下金光灿灿。
夕阳中总能看见各色鸟儿，在树林和滩地间，飞起落下。常见的是仿佛穿着黑白修身衣的长尾巴喜鹊，还有就是相貌平平的麻雀了。麻雀在此时喜欢聚集在一棵大树上，热烈地叫，好像开会讨论着什么。有时我起了顽皮，会悄悄走过去一摇树身，让它们散会。
我散步的时候，脑海里常翻腾着正在创作中的《候鸟的勇敢》，候鸟管护站，金瓮河，娘娘庙，瓦城的街道，这些小说中的地标，与我黄昏散步经过的场景，有一种气氛上微妙的契合。不同的是，小说故事由春至冬，而创作它历经夏秋。
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无论文本内外，都是波澜重重。夕阳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种种心事。所以《候鸟的勇敢》中，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我写得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
这部小说写到了多种候鸟，而最值得我个人纪念的，当属其中的候鸟主人公——那对东方白鹳。我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阳时分，我们去河岸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河岸的茂草丛中，飞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它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爱人说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仙鹤，可是它缘何而来，缘何形单影只，缘何埋伏在我们所经之地，拔地而起，飞向西方？爱人去世后，我跟母亲说起这种鸟儿，她说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那鸟儿出现后我失去了爱人，可见不是吉祥鸟。可在我眼里，它的去向，如此灿烂，并非不吉，谁最终不是向着夕阳去呢，时间长短而已。因为八九十年，在宇宙的时间中，不过一瞬。我忘不了这只鸟，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它是东方白鹳，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
从年我在《人民文学》发表首部中篇《北极村童话》，到年《收获》杂志刊登这部《候鸟的勇敢》，三十多年中，我发表了五十多部中篇，它们的体量多是三五万字，但这部中篇有八九万字，成为我中篇里篇幅最长的。完稿后我改了两稿，试图压缩它，没有成功，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它完美，而是说它的故事和气韵，该是这样的长度吧。这也使得我有机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新的一年，能够奉献给亲爱的读者一册小书。我不知道《候鸟的勇敢》这条山间河流，自然冲积出的八九万字的小小滩地，其景其情能否吸引人，愿它接受读者的检验。
让我再一次回望夕阳吧，写作这部作品时，我夏天在群力外滩公园散步时，感觉夕阳那么遥远，可到了深秋，初稿完成，夕阳因为雄浑，显得无比大，有股逼视你的力量，仿佛离我很近的样子。这时我喜欢背对它行走，在凝结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团天火拂照，脊背不会特别凉。
年月6日哈尔滨
点击上图查看：迟子建对谈阿来：《候鸟的勇敢》里的启示和救赎
继《群山之巅》后，
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最新小说力作！
红尘拂面，寒暑来去
所有的翅膀都渴望着飞翔
没有人比迟子建更能击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恶
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对于候鸟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开了一道口子。
每到这时，金瓮河候鸟自然保护区管护站的张黑脸便会回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扑打山火时路遇猛虎，幸得白鹳相护，躲过一劫。而管护站站长周铁牙则会伺机逮上几只野鸭，带回城里，打点通路。
一场疑似禽流感的风波爆发，令候鸟成了正义的化身。在瓦城人看来候鸟怕冷又怕热，是个十足的孬种。可如今，人们却开始称赞候鸟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静安逸，却是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护区，与管护站遥遥相对的娘娘庙都未曾远离俗世，动物和人类在各自的利益链中，浮沉烟云……
申仙赞赏
